山 旅
文/昌 耀
— —对于山河、历史和人民的印象
1
我,在记忆里游牧,寻找岁月
那一片失却了的水草……
不堪善意的劝告,我定要
拨开那历史的苦雨凄风,
求解命运怪异莫测的彗星:
履白山黑水而走马,
度险滩薄冰以幻游。
而把我的相思、沉吟和祝福
寄予这一方曾叫我安身立命的
故土。
2
像一个亡命徒,凭借夜色
我牵着跛马,已是趱行在万山的通衢,踅身
猛兽出没的林莽,扪摸着高山苔藓寄生的峭岩,
躬着背脊小心翼翼越过那些云中的街市、
半坡的鸟道、
地下的阴河……
二十多个如水的春秋正是在那里流失,
只余回声点滴。
我看到山腰早被遗弃的土高炉
像一群古堡的剪影守望在峪口,
而勾起我阵阵悲烈情怀。
山底,铁矿石的堆积已为无情之风雨
化作齑粉,淹没在草径,让马蹄打着趔趄。
而路口哨亭空有半堵颓垣残壁,
虫鸣声里疏疏月影。
都去了:
黄金般的岁华,黄金般的血汗,黄金般的
浪漫曲。换来多少惋惜?
只今,唯独南天雪峰依然,
好似武士高举之盾牌闪射着金属的光泽。
好似少女的一部膀臂映透薄纱袅娜可人。
好似遥挂在天边的迷灯冷光莹莹。
但是,我认识自己的路。
我终究是这穷乡僻壤——爱的奴仆。
3
青春常与红颜做伴,
诗之梦总留予处子童心,
这世间一切的珍重难于为人生永驻。
明日,我将也皤然白发。
但是你寄存在这大山之后的记忆
却不纯是属于我个人的文物。
却不纯是属于我心灵的私产。
哪怕是我感知世事前初尝的苦果,
哪怕是我披览人生后乍来的失恋,
哪怕是我撒落在泥泞的一片红叶、
一瓣足迹、
一线希冀……
都如地质时代生成于灾变的琥珀
同等可考。
4
啊,边陲的山,
正是你闭塞一角的风云,
造就我心胸的块垒峥嵘。
正是你胶黏无华的乡土,
催发我情愫的粗放不修。
这山野的夜色曾是处处点缀着青蓝的炉火,
暗红的熔渣照亮过人们焦盼幸福的眸子。
冶炼场地赤身裸体的大力士
正是以膀臂组合的连杆推动原始的风叶板,
日日夜夜高奏火的颂歌。像是扳桨的船工,
把全副身心全托付给船尾的舵手,
而在一派轰隆声里成就生死搏斗之大业。
谁能怀疑战士的赤诚?
他们过早地去了,
村头壁画丰收的麦穗,只是梦中的佳禾
挽留不住年轻的生命……
我,属于流放的一群。
曾经蜷缩在这山地的一间陶器作坊,
默默转动制坯的钧盘,而把美的寄托
赋予一只只泥盆。曾经
我们迎着风暴齐立冰山雪岭,
剥取岩芯的石棉,心底
却为破损的希冀纺出补织的韧丝。
……
……
心血的潮汐,传布着深山迢远的召唤。
回首功过是非,荣辱贵贱,我常泪眼迷蒙。
实在,我不配踏勘这历史的崎岖。
也不善凭吊这岁月的碑林。
我易于感伤。而对于泪水,人们总是讳莫如深。
只有当我梦回这群峰壁立的姿色,
重温这高山草甸间民风之拙朴,
我才得享有另一层蜜意柔情……
5
这——
是被称为荒蛮的一角。
亘古以来,大山崚嶒的体魄和逼人的寒光,
堵塞了这一方的半边天宇,赫赫然,伟哉,
而拒斥人众与之亲昵。只有大胆的叛逆
才得叩开这幽闭的关隘,潜入深锁的门庭
借水草丰美的一隅养儿育女。
这是被称为野性的土地。
我记得阴晴莫测的夏夜,
月影恍惚,山之族在云中漫游。
它们峨冠高耸,宽袍大袖窸窣有声,
而神秘的笑谑却化作一串隆隆,
播向不可知的远方。
转瞬,冰凉的雨滴已是悄然袭来,
闪电的青光像是一条扭曲的银蛇,
从山中骑者那惊马的前蹄掠过,
向河谷遁去。随着一声雷殛,崖畔的老柏
化作了一道通天火柱。暴发的山洪
却早已挟裹着滚木礌石而下,从壑口夺路。
燃烧的树,
为这洪流秉烛。
我也记得夏日牛虻肆虐的正午,
那黑色的飞阵卷起死亡的啸吼越过草泽林莽
忍将逃生的马驹直逐下万丈悬崖。
我记得暮春的白雪自高空驾临的气概:
霎时间,天地失去生命的绿。
子夜,却是雪霁月明,另具一种幽雅。
高山的雪豹长嚎着
在深谷里出动了。
冷雾中飘忽着它磷质的灯。
那灵巧的身子有如软缎,
只轻轻一抖,便跃抵河中漂浮的冰排,
而后攀上对岸铜绿斑驳的绝壁。
黑河,在它脚下
唱一支粗犷的歌
向北折去……
6
一切都叫人难于忘怀:
那经幡飘摇的牛毛帐幕,
那神灯明灭的黄铜祭器,
那板结在草原深层的部落遗烬……
展示着一种普遍
而不可否认的绝对存在:人民。
我十分地爱慕这异方的言语了。
而将自己的归宿定位在这山野的民族。
而成为北国天骄的赘婿。
多少年过去了,
我总是记得紫曦初萌的地平线,
美丽的琵琶犁有如惊蛰的甲虫扒开沃壤
在春雪里展翅。而播种者们修长的手臂
向天空划出了一个个光的弧圈,
撒出一把把绿的胎胚……
我忘不了她们装饰在衣袍后背的银制蜗牛。
我忘不了她们感情沉重的春之舞……
7
有比马的沉默更使人感动的吗?
没有风。一线古铜色的云彩停留在天边,
像是碇泊在海上的战舰。
蓦然, 一声悠长的颤音由远而近,消失了。
消失了……这大自然迷离的音响。
暮色渐臻浓郁。但是,看哪——
我的沉默的伴侣还是无动于心,
仍自将秀丽的长尾垂拂在几茎荒草。
是在思索?
是在期待?
是在悔恨?
似乎叱咤也不复使其抖擞。
似乎雷霆亦不复使其感奋。
在其扎立的耳壑正回荡着一代英雄的勋绩
和使少年人热血沸腾的剑器之铿鸣。
……
……
时间的永恒序列
不会是运动的机械延续,
不会是生命的无谓耗燃,
而是世代传承的朝向美善的远征。
前方的跫音快将零落。
但是,我认识自己的路。
该不是夜幕上雷火的曳光?该不是山之魂?
我看到月明的天空扫过一道无声的闪电,
像是山民的哑笑。像是吉祥的征兆。
但是,我们认识自己的路。
1980年5月11日—8月15日